王菲只是冒犯了你们凑合的人生
文 | 闫红
前几天写了篇稿子，开头提到了王菲，随便提一下而已，用编辑的话说，王菲只是个药引子，然后我就说别的去了。
但是，因为“王菲”这两个字出现在了标题里，引得围观者甚众，评论数居然达到了2000多条，十之八九是对王菲以及引火烧身的作者本人的攻击乃至谩骂。
对这洪水般袭来的大批判，我并不感到奇怪，见的实在太多了。我感兴趣的是，王菲为何会成为“人民公敌”？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“人民公敌”的呢？
1998年的春晚，王菲与那英合唱一首《相约98》，一时间家喻户晓，老少皆知。1999年，她与窦唯离婚，媒体说是窦唯出轨，据说她的经纪人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，更增她的人气。就像眼下的贾静雯一样，她不再只是一个优秀的艺人，还成为很多遭遇不幸的女人心中隐秘的知己，她们盼望她扬眉吐气，为这个群体争气。
王菲和谢霆锋的恋情曝光，在当时有点让人惊讶，太不走寻常路了。后来她嫁了李亚鹏，算是差强人意，还生了孩子，俩人携手为腭裂儿童奔走，也算比较主流，应该说，那时候的王菲，尚有群众基础。
她和李亚鹏离婚让人困惑，各种版本传闻流出，之后她和谢霆锋重叙旧好，简直是石破天惊，从此后，群众对她的认知上，出现极大分歧。一部分人赞赏有加，更多的人，是各种谩骂，那怒火熊熊不灭，直到今天，仍未有止息的意思。
▲ 王菲、谢霆锋11年后复合
谩骂的核心是四个字：“不守妇道”。这罪名听上去是不是很有穿越感？但看关于王菲的评论，你会发现，很多现代人的身体里，住着一整套古代的道德。
尽管王菲和谢霆锋都是结束了上一段婚姻之后，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一起的，但群众不管这么多。他们指控她的官方履历上有三任男友，两任丈夫，和不同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，与比她小那么多有两个儿子的男人复合，使得谢霆锋失去了浪子回头的可能。他们甚至脑补了这样的“夕阳红”：将来张柏芝坐拥俩帅哥儿子时，谢霆锋只能跟一个老太太相对愁坐。
听听这些“罪名”，里面有硬伤吗？李亚鹏都在为她加油打气，两个女儿也完全没有缺爱的样子，就算最后一条疑似损人利己，但事实上，谢霆锋从未有和张柏芝复合之意，张柏芝也说自己不缺人追，人家都各自安好了，外人操什么心啊？
▲ 两个女儿
世间说法纷纭，大多是为浇自己的块垒。王菲虽然在过她自己的日子，但当她的日子，被娱记明晃晃地摊在天光下，她的那种天马行空我行我素，不觉间，就碰到了很多人的痛点。
对于王菲的憎恶，不完全是羡慕嫉妒恨，有钱的，找到年轻帅哥的女明星多了去了，王菲犯众怒，是她的存在，击碎了他人在无奈中，已经重新建立起来的、足以自我安慰的价值体系。
作为一个编辑，我经常会收到一类稿件，说自己的父母怎样打打闹闹吵吵嚷嚷过一生，现在年纪大了，相依为命了。做子女的就感慨，这就是真爱啊！吵吵闹闹里才有真爱。我虽然自知工作时不应带个人情绪，但看到还是忍不住腹诽，狗屁啊，根本就是吵不动了好吗。
看到过最可气的一篇，作者写她父亲年轻时怎样打骂她母亲，她母亲俱逆来顺受，到老了，她爸脾气变好了，俩人终于可以相亲相爱地度过残生了。这篇文章文笔流畅，细节真实生动，但周杰伦说什么来着，观念不及格，其他都是垃圾。当我看到文章结尾，作者无限深情地歌颂这种“中国式爱情”，由不得在邮件上方，重重地点了个拒收。
并非是我自带吸引奇葩作者体质，这种观念，在社会上也相当主流。还记得当初红极一时的《激情燃烧的岁月》吗？这个电视剧拍得很不错，演员演得也都很好，但是看到电视剧末尾，石光荣居然跟褚琴相约来生时，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。是的，到了晚年，这俩人看上去还挺和谐的，但比这晚年更重要的，是前面那漫长的半辈子啊。
在褚琴最好的时光里，她和这个男人过着最糟心的日子。石光荣不是坏人，还可以算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人，可他实在太自说自话了，一直按照自己的喜好，决定他们家的生活方式。比如在自己花园里种菜，浇大粪，弄得臭烘烘的，不洗脚上床，强势地决定儿女的命运，是那个家庭里的暴君。他对家人在心理和身体上实施各种家庭暴力，他儿子都不愿意搭理他。
这样的婚姻，居然还要在下辈子重来一遍，是编剧脑子进水了吗？当然不是，编剧让他们这么说，是因为，这种说法，能够迎合大众在婚姻这种事上，一种奇妙的价值观。
无论是褚琴，还是那些稿件里的受害者，身处千疮百孔的婚姻，都无力改变，房子，孩子，外人的歧视等等，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。但这世上最大的痛苦，常常不是来自于际遇，而是对于悲惨际遇的判定，当你确定自己是不幸的，那种沮丧，会让你的痛苦加倍。
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，人们需要给自己发明一套价值体系，肯定自己的生活。于是，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说法：“关上灯都一样”“天下乌鸦一般黑”“跟谁过不是过，起码娃还能落一亲爹”等等，将这个理论再发展下去，无奈会变成崇高，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听到父母这样说：“要不是为了你，我就跟你爸（妈）离婚了。”
个人的遭遇，因此成了共性，如果每个人都在忍耐这样的人生，那么自己也就不算最不幸的那一个；可以把所有的煎熬视为修行，打造成自己颁发给自己的一枚勋章，一个牌坊，上面写着：忍耐也是一种征服。
如果这些，都是个人的内心戏，无可厚非，人生太苦，需要给自己一条出路。但可怕的是，当弱者集结在一起，反而会形成一种可怕的力量，当他们真的把无奈之选当成崇高，就会将此，变成一种具有排他性的道德。
期待谢霆锋与张柏芝复合也是出于这种心理。即使两个人同床异梦，但都说了婚姻质量并不重要，若这两个人愿意为了孩子尽释前嫌，他们就成了这种价值体系的代言人，人们就愿意为他俩热泪盈眶。
这种道德，首先是受弱势的一方欢迎的，当他们觉得自己是道德的，所有的磨难，都像是唐僧取经路上的遭遇的妖魔鬼怪，是他们终将成圣的途径，他们不必再跟自己较劲，悦纳不幸，一劳永逸；其次，它也受强势一方欢迎，在这种道德的笼罩下，弱者安分守己，不折腾，不反弹，岁月静好，强势的一方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。
▲ “凑合过呗，还能离咋的。”
这种皆大欢喜的“道德”，因此在民间与官方都颇受欢迎。吾乡人桐城派代表人物方苞有篇文章《先母行略》，就写到他父亲对他母亲的种种欺凌，他父亲死前反而说：“你对我，没有什么可愧疚的。”文章全篇颂扬了他母亲的伟大，无一丝不平。凡是这颂扬忍辱负重的文章都是陷阱啊，溢美之词越多，那坑就越深，人家都挖那么深了，你好意思不跳下去吗？
王菲冒犯大众，正在于她是一个不肯跳进坑里的人，婚姻也好，恋爱也罢，都不是生死契约，若真的处不来，彼此在经济上和物质上又都能够独立，分开又有何不可？
至于孩子，如果父母处理得好，就有可能最大程度避开对孩子的伤害。看窦靖童与同父异母、同母异父的妹妹都相处甚欢，看李嫣的生日宴上，连窦唯他妈都来了，那一团其乐融融，岂是剑拔弩张或是虚伪作态的父母双全可比。而张柏芝方面放下心结之后，两个孩子与谢家亦往来频繁，张柏芝和谢霆锋甚至可以共同发一个声明，指出“谢霆锋不管孩子”的说法是空穴来风。不破不立，现在的格局，对于他们都是最好。
当然，不是每个人都能如王菲这样拥有强大的心理与物质基础，但是，您也犯不上去骂她啊。
我理解他们骂她的缘故。本来，他们已经说服了自己，在“关上灯都一样”“跟谁过不是过”的说法里自洽，都已经觉得自己的忍耐特别崇高特别有价值，突然冒出一个人，什么也不说，单以自己的生活，就能证明：“其实不是这样，如果你足够强大，愿意改变，就可以过得更好。”那些被抱持了太久，甚至于就指着它过日子的价值体系，被她那么浑然不觉地瓦解了，一时间又没有新的替代，你说，她怎么能不招人恨？
有点像鲁迅所言的“铁屋子”的故事。有些人已死灭，有些人在昏睡，有些人尚有意念，却没有走出这屋子的力量，他们唯有把苦难正常化，把自我崇高化。我同情他们的不幸，理解他们的选择，尊重他们的努力，却无法赞同，他们去拖拽哪些有勇气有能力走出去的人，拖拽不成便恼羞成怒，那些谩骂里显示的是他们的弱小，一种被伪装成强大的弱小。
如今的王菲，在事业上似乎无心进取，她的活法比她的那些为影视剧唱的口水歌更精彩，窃以为，她代表着最先进的生活方式，随心所欲不逾矩。或许正是她太先进太超前，注定她在这个时代里，要成为被众人唾骂的“人民公敌”，但，对于一个内心强大到不解释的人，公敌就公敌吧，有什么关系呢。
原标题：王菲为何会成为“人民公敌”
【作者简介】
| 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，著有《误读红楼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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